去年夏天台风特别厉害,小区的院墙被刮倒的大树砸去了半面“脸”。那天老邻居在我家串门,送他下楼时刚好看到一些小区居民正在对维修好的院墙评头论足。老邻居上前看了看抹好的墙面,又眯着一只眼从远处瞄了一会儿,然后小声对我说,比“泥板大哥”的本事差远了。
是啊,现在瓦工的武艺哪能跟“泥板大哥”那代人论高低?他们功夫扎实着呢,是真正的工匠!对了,“泥板大哥”有消息吗?
老邻居摇摇头。
“泥板大哥”是我们大杂院的老住户,他父亲原先在农村种地,后来进城当了工人。“泥板大哥”出生后,好长时间不会说话。去医院大夫安慰说,孩子开口说话,有的早有的晚,你这孩子可能就属于晚的。后来能说了,但嘴里总像含着东西,一开口,便从鼻腔里发出“囔囊”的声音。家里人觉得不对劲,找了家大医院。这回大夫看明白了,“泥板大哥”的小舌头缺了一点点,但就这一点点,影响了发音。本来家里人还想给他治治,但大夫说,治不了也治不好。别浪费钱了。大夫是说了实话,那年月的医疗水平,确实治不了。真治也是白花钱。
“泥板大哥”没上多少学。读书是件用脑子的事,“泥板大哥”似乎生来不愿动脑子,让他干活一句怨言没有。他家住二楼,吃水要到一楼拎。十几斤重的水桶,拎个五桶六桶的,脸不红,气不喘。自家拎完了,还帮邻居家拎。大家都说他一身蛮劲。“泥板大哥”不愿上学的另一原因,还是他那点缺陷,到学校里总遭同学“欺负”,不是笑话他说话不清,就是笑话他读课文念不成个。“泥板大哥”对老师也挺有意见。明明知道他的缺陷,上课非让他读课文。还说这是对他好。现在回头看,老师的动机肯定是好的。让“泥板大哥”念课文是锻炼说话,也是增强在众人面前的自信心。但“泥板大哥”当时肯定不这么想。
离开了学校,“泥板大哥”对父母说,要去工作。上学我不是块料,干活我能干出个样来。很快街道居委会帮他成了区房屋修缮队的瓦工。
瓦工是出力的营生,但又是技术活。想做个称职的瓦工,要从“小工”开始。筛沙、搬砖、拉线、和泥、推车运料,哪样都不能少。“泥板大哥”是吃足苦了,不过也学到了手艺。没过几年,他在修缮队里也算是把好手了,人们也不再称他是瓦工了,改称“瓦匠”,升格了。
“泥板大哥”的技术到底如何,开始邻居们了解并不多。但大院旁边后来拉了一道围墙,是修缮队委派“泥板大哥”领着徒弟来干的。那道墙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都相同”,既大气又壮观,干透了,一点裂痕没有。这让邻居们对他刮目相看。
每天吃过早饭,“泥板大哥”便把一个黑色拎包挎在胳膊上,里面有他的午饭,烟丝和火柴。与拎包一起挎在胳膊上的是一把用绳拴起来的抹泥板,薄薄的铁片,圆长的木把,擦洗得干净明亮。“泥板大哥”喜欢抄手,不论春夏秋冬,两只手总是抄在袖筒里。夏天不穿长袖,他也两只胳膊抱在一起。然后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,一跳一蹦地下楼。“泥板大哥”有固定的打扮,春秋冬三个季节,几乎从未变过。一身浅灰色中山装,洗得早已褪色,都有些泛白了,一顶灰色的带檐单帽,因为戴得太久,帽檐都折了。
“泥板大哥”的另一“特别”,是抹泥板总带在身上。后来才知道,瓦匠的主要工具就是抹泥板。顺手不顺手很重要,另外质量也有高低。有个好用的抹泥板,等于有了好助手。所以,老瓦匠都把自己的抹泥板随身带在身旁,就像乒乓球运动员珍爱自己的球拍一样,要好好呵护。
“泥板大哥”的绰号,就是这么来的。
“泥板大哥”在大院里很有老人缘。老人们都喜欢他。每天吃罢了晚饭,他便把自家的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,一壶接着一壶烧开水。他自家用不了多少,大都给了那些有老人的邻居家。一壶热水今天看算不了什么,但当时到茶炉里去打,需要二分钱。一天一壶肯定不够用,一个月下来,在老人眼里可就是个“大钱”了。“泥板大哥”分文不取,还要搭上煤钱。有些老人不好意思,“泥板大哥”会主动去家里收暖水瓶,灌满热水后再送回来。时间一长,老人们需要热水也就不客气了,只要喊一声,“泥板大哥”就会颠颠地送过来。
天暖时,“泥板大哥”喜欢背依着墙,蹲在楼道里,吸着自己用烟叶卷起的纸烟,哼着小曲,等着炉子上的水烧开。
蹲功,是“泥板大哥”的真功夫,大院里谁也比不了。这是他工作环境锻炼出来的。瓦匠干活的场地,除了架子、木板、沙、砖、泥,没有可坐的地方。休息时,要么坐在地上,要么蹲着。沿海地潮,坐久了会生病。所以蹲是唯一的选择。架不住天天如此,时间是造就本领的大熔炉。“泥板大哥”不管蹲多久,站起来头不晕,眼不花。不过,习惯成自然,他很少坐板凳椅子,到了谁家都喜欢蹲着。
送去了开水,“泥板大哥”便会跟老人们拉呱一阵子。大院里的老人不光是家庭妇女,也有当过老师、大夫的知识分子。“泥板大哥”愿意跟他们谈天说地。邻居们时常会听到二楼楼道里传来“嘿嘿”的笑声和“囔囔”的说话声,那一定是“泥板大哥”在跟哪个老人聊得正投机。
当年大杂院的条件确实有些差,别的不说,几十口人家,就一个厕所,还常年失修,里面的泥皮经常冷不丁掉下,砸在身上,许多人不敢进厕所,跑路到周边找地方解决,很不方便。居委会早就把维修的报告送到了区修缮队。但修缮队里这样的报告一大摞,什么时候能排上,谁也说不准。
邻居们自然想到了“泥板大哥”,可谁也开不了口。因为按规定,公用厕所就应该由公家负责。人家“泥板大哥”每天上班回来怪累的,凭什么再去出力?再说了,修个厕所也不是一句话的事,要有材料,还要扎架子,有“小工”配合,这些谁能解决?
不过邻居们很快兴奋起来。那天是星期日,一大早“泥板大哥”领着两个小青年推着两辆小车来到大院。一辆车上有铁管木板,一辆有沙子水泥。
“泥板大哥”穿着工作服,“囔囔”着在说什么,但那两个小青年似乎听得很明白。搬着铁管,木板进了厕所扎好架子,接着又在车里拌沙和泥。之后用长勺把和好的泥,一勺勺送到站在架子上,托着泥板的“泥板大哥”手里。一上午过去了,“破烂”的厕所“焕然一新”。邻居们喜上眉梢,站在厕所门口,对着“泥板大哥”和两个年轻人说着由衷的感激话。
晚上,“泥板大哥”照旧烧水。邻居老人问,那两个年轻人是你徒弟?是。“泥板大哥”颇为得意。
第二天,修缮队领导来到大院,直奔厕所。
这小子,倒挺会做事。领导对陪同的居委会主任说。
后来知道,水泥沙子都是队上的。“泥板大哥”让徒弟找领导又泡又磨搞到了手。领导担心他们去送人情讨酒喝,给了又不放心,暗中派人盯梢,却发现用在了大院厕所上。了解情况后,领导在大会上把“泥板大哥”夸奖了一番。那天晚上,“泥板大哥”破例喝了两口。酒后吐真言,邻居们这才了解了原委。
“泥板大哥”热心归热心,但不太与大院里的同龄人“厮混”。大家都理解,原因还是在那个“短板”上。生理缺陷,往往让人“自卑”。但在外面,“泥板大哥”却“牛”得很。
上世纪住房普遍困难,应运而生了一批“违章建筑”。顾名思义,这种房子遇到问题,公家不给修缮,这样瓦匠们就成了“香饽饽”。不过,并不是会点“砌、抹”武艺人家就请,“私活”的要求往往比“公活”还高。
那时考察一个瓦匠技术过不过硬的风向标,就看星期天闲不闲着。“泥板大哥”不光星期天忙活,有时下了班就被人接走——趁着天亮还能忙活一阵子。
帮忙主要是看“面子”“情义”,不兴收礼。最普遍的回报就是吃个饭,喝点酒。“泥板大哥”对此并不感兴趣。除非吃了饭还要继续干,否则,干完活收拾起抹泥板就走人,拉都拉不住。
人家请我是看得起。看得起就行。吃不吃饭无所谓。“泥板大哥”吸着卷烟,蹲在地上扇着蜂窝煤炉子说。他老母亲端着给他做好的饭,又痛又恨地戳着他的头:你呀,就是出力的命。可别这么说,别的孩子想出力都没得地方出。为啥,没那本事!邻居老人插嘴道。“嘿嘿”。“泥板大哥”露出一口又黄又黑的牙齿,像孩子般高兴。
“泥板大哥”30多岁了还没结婚。原因不言自明。邻居们很关心,不时地撮合,但总是没有结果。不成的原因很多,光他的“蹲功”就吓跑了不少人。有椅子不坐,蹲在地上,一看就是穷相,跟着这样的人还能好?
我就让她们知道,我是干瓦匠的。“泥板大哥”很有个性,不听劝。再见面时还是蹲在地上。
“泥板大哥”还是结了婚,媳妇是农村户口。据说两人见面后,“泥板大哥”没抱任何希望,因为那天他一直蹲在地上跟人说话,后来是那女的搬来凳子劝“泥板大哥”坐上去。再后来女的传话说,“泥板大哥”是城里人,有工资挣,有房子住,自己愿意,就看“泥板大哥”的了!
结婚那天,“泥板大哥”在大院里摆了六桌席。热闹的景象许多人迄今还记得。
“泥板大哥”有了大胖娃娃,全院的人都替他高兴,但很快又产生了疑问:不对啊,他们结婚才半年啊!
后来邻居们渐渐清楚了,“泥板大哥”早就知道真相。
谁敢保证脸上不被溅上泥点?溅上一回躲着别再被溅,比什么都好。既然是一家人了,就跟盖房子泥和砖粘在一起一样,分不开了。“泥板大哥”依旧每天伺候蜂窝煤炉子,“囔囔”着对跟在屁股后面的媳妇说。那媳妇的眼睛红红的,嘴唇咬出了血丝。
大院被列为棚户区改造时,“泥板大哥”没讲条件第一批搬出了大院。这让动迁办的人很感动,也很感激。他们要树“泥板大哥”当“典型”。“泥板大哥”谢绝了。修了那么多好房子,却没住过。现在有这个机会了,还讲什么额外条件?早拆早享受。搬完最后一批“家把什”,“泥板大哥”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“泥板大哥”在新小区建成后并没回来居住。知情人说他全家去了南方一个小城,在一家建筑公司带徒弟。那家公司专门开发园林式住宅,要求瓦工技术特别高,“泥板大哥”被高薪聘用。真假没有考证。不过有一点可以相信,那就是不管走到哪里,他那豁达善良的性格不会变。
王 溱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7年04月01日 12 版)